人物名片
嚴克勤,畫家、高級記者,北京電影學院、南京藝術學院客座教授,北京榮寶齋畫院教授。出版《仙骨佛心》、《游藝瑣談》、《嚴克勤水墨畫選》等著作和畫集。
核心提示
文學家、戲曲家、詩人、畫家、收藏家、鑒賞家等文化人出于自身的愛好和社會的需求,紛紛與匠人高手聯(lián)手設計制作家具文房,推動了家具種類和形制的發(fā)展。
明代以來的社會經(jīng)濟變化,使農(nóng)業(yè)和手工業(yè)也得到了相應發(fā)展,除北京、南京這兩大城市外,集中在江南蘇、常、松、杭、嘉、湖地區(qū)的新興城市人口集聚,商賈云集,商品經(jīng)濟和市民生活異常活躍。明代學者王士性《廣志繹·江南諸省》記載:“浙西俗繁華,人性纖巧,雅文物,喜飾鞶帨,多巨室大豪,若家僮千百者,鮮衣怒馬,非市井小民之利”云云。清《姑蘇繁華圖》記錄了清乾隆年間蘇州的繁華景象,其中一段畫萬年橋北半街“松蘿茶社”,另一段畫越城橋畔一缸壇店有茶壺出售,生動有趣。
這一時期海禁開放,烏木、紫檀、花梨等各種名貴木料的進口,為明清細木家具制造和發(fā)展打下了基礎。特別是不少文學家、戲曲家、詩人、畫家、收藏家、鑒賞家等文化人出于自身的愛好和社會的需求,紛紛與匠人高手聯(lián)手設計制作家具文房,推動了家具種類和形制的發(fā)展。這些情況在高濂《遵生八箋》、張岱《陶庵夢憶》、《西湖夢尋》、文震亨《長物志》、宋應星《天工開物》、李漁《閑情偶寄》等書籍中有生動而詳實的記錄。他們從文人的眼光、審美心態(tài)和生活情趣出發(fā),崇尚追求“典雅”、“古樸”、“簡素”等審美風格。
明式家具創(chuàng)作是文人“市隱”的樂趣所在
明清文人開始徜徉山水、漫步園林,不時體會到清新的生活情趣,感受到開明歡快的生命狀態(tài)。樸質、平易、愜意成為充溢文人內心的一種美好情感,既樂觀向上又生氣勃勃。這種樂觀的生活情趣,是對人對己情感的尊重,是對享樂對人欲的肯定,是對清新、歡快乃至戲謔、幽默情感的認同。他們不滿足借山水、花鳥聊寫胸中逸氣,而是開始把自己的藝術與現(xiàn)實生活融為一體。他們不僅用詩、賦、書、畫等方式寄托隱逸、清高之志,同時開始走向生機勃勃的民間社會,走向斑斕多彩的市民生活,從藝術創(chuàng)作中享受文化,從文化生活中創(chuàng)造典雅。此種文人的隱逸可以稱為“市隱”。
“市隱”與《再論明式家具審美情趣之精神素描》的“狂隱”不同,與“隱于道”,“獨善其身”獲得精神解脫不同;與“隱于朝”,有效地運用體制保護自己,同時獲得隱逸的自由不同;“于隱于林”,隱于山林,在忍受著心靈撕裂和生活困苦的同時,創(chuàng)造出了豐富的精神價值不同;與“隱于禪”,在宗教的信仰和情緒中,解脫生命的痛苦和牽絆,獲得精神的自由不同。“市隱”是中國知識分子從“言志”時代開始轉向“言趣”時代,生活中的任何細節(jié),都成為審美對象,進行審美的加工。情有情趣,理有機趣,莊有理趣,諧有諧趣,對生活的詩化,是“市隱”的真正內涵,成為隱逸文化中十分旖旎的一章。
這些“市隱”文人對藝術創(chuàng)作的熱愛,可以從這一時期的筆記、散文和小說及插圖中得到印證,同時也可在這一時期書畫家們的作品中得到展示。如明代戴進所繪《太平樂事圖》中文人學子看戲時用的桌、凳,明唐寅《韓熙載夜宴圖》、《桐蔭品茶圖》所描繪的家具、茶具,明仇英所繪《桐蔭晝靜圖》中文人所用之書案和躺椅,清葉震初、方士庶所繪、厲鶚題記的《九日行庵文宴圖》、清冷枚人物圖和清姚文瀚繪山水樓臺圖所展現(xiàn)的桌椅、茶具等等,都是這一時期文人的愛好和愜意之生活風貌的生動展示。
李漁“暖椅式”見證文人生活趣味
李漁設計制作的“暖椅式”作為一個例證最能反映明清文人的生活情狀。何謂“暖椅”?讓我們透過李漁的《閑情偶寄·器玩部·十八圖暖椅式》,從明代文人士大夫對椅子設計的講究中領略其中的生活趣味:
如太師椅而稍寬,彼止取容臀,而此則周身全納故也。如睡翁椅而稍直,彼止利于睡,而此則坐臥咸宜,坐多而臥少也。前后置門,兩旁實鑲以板,臀下足下俱用柵。用柵者,透火氣也;用板者,使暖氣纖毫不泄也;前后置門者,前進人而后進火也。然欲省事,則后門可以不設,進人之處亦可以進火。此椅之妙,全在安抽替于腳柵之下。只此一物,御盡奇寒,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覺。另置扶手匣一具,其前后尺寸,倍于轎內所用者。入門坐定,置此匣于前,以代幾案。倍于轎內用者,欲置筆硯及書本故也。抽替以板為之,底嵌薄磚,四圍鑲銅。所貯之灰,務求極細,如爐內燒香所用者。置炭其中,上以灰覆,則火氣不烈,而滿座皆溫,是隆冬時別一世界。況又為費極廉,自朝抵暮,止用小炭四塊,曉用二塊至午,午換二塊至晚。此四炭者,秤之不滿四兩,而一日之內,可享室暖無冬之福,此其利于身者也。
若至利于身而無益于事,仍是宴安之具,此則不然。扶手用板,鏤去掌大一片,以極薄端硯補之,膠以生漆,不問而知火氣上蒸,硯石常暖,永無呵凍之勞,此又利于事者也。不寧惟是,炭上加灰,灰上置香,坐斯椅也,撲鼻而來者,只覺芬芳竟日,是椅也,而又可以代爐。爐之為香也散,此之為香也聚,由是觀之,不止代爐,而且差勝于爐矣。有人斯有體,有體斯有衣,焚此香也,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氳透骨,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籠。薰籠之受衣也,止能數(shù)件;此物之受衣也,遂及通身。跡是論之,非止代一薰籠,且代數(shù)薰籠矣。倦而思眠,倚枕可以暫息,是一有座之床。饑而就食,憑幾可以加餐,是一無足之案。游山訪友,何煩另覓肩輿,只須加以柱杠,覆以衣頂,則沖寒冒雪,體有余溫,子猷之舟可棄也,浩然之驢可廢也,又是一可坐可眠之轎。日將暮矣,盡納枕簟于其中,不須臾而被窩盡熱;曉欲起也,先置衣履于其內,未轉睫而襦袴皆溫。是身也,事也,床也,案也,轎也,爐也,薰籠也,定省晨昏之孝子也,送暖偎之賢婦也,總以一物焉代之。蒼頡造字而天雨粟,鬼夜哭,以造化靈秘之氣泄盡而無遺也。此制一出,得無重犯斯忌,而重杞人之憂乎?
此李漁“暖椅式”之篇,可見明代文人生活之愜意浪漫。
古書籍記錄文人對起居用具審美情趣
李漁在《閑情偶寄》中談到房屋、窗戶、家具時又云:“蓋居室之制貴精不貴麗,貴新奇大雅不貴纖巧爛漫。”“窗欄之制,日新月異,皆從成法中變出。”“予往往自制窗欄之格,口授工匠使為之,以為極新極異矣。”至于桌椅的桌撒這樣的小物件,他指出:“此物不用錢買,但于匠作揮斤之際,主人費啟口之勞,僮仆用舉手之力,即可取之無窮,用之不竭。”總之他強調:“宜簡不宜繁,宜自然不宜雕斫。凡事物之理,簡斯可繼,繁則難久,順其性者必堅……。”可見當時文人對家具等的要求,完全為其生活習性和審美心態(tài)所決定。他們對于家具風格形制追求主要體現(xiàn)在“素簡”、“古樸”和“精致”上。如文震亨在《長物志》中談及方桌時說:“須取極方大古樸,列坐可十數(shù)人,以供展玩書畫。”論及幾榻時又說:“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,置之齋室,必古雅可愛……”論及書櫥時強調:“藏書櫥須可容萬卷,愈闊愈古。”“小櫥……以置古銅玉小器為宜。”明戲曲家高濂《遵生八箋》中設計的倚床,“上置倚圈靠背如鏡架,后有撐放活動,以適高低。如醉臥、偃仰觀書并花下臥賞俱妙”。設計的二宜床,“床內后柱上釘銅鉤二,用掛壁瓶,四時插花,人作花伴,清芬滿床,臥之神爽意快”。倚床高低可調,二宜床冬夏可用,構思巧妙,既能讀書休息又能品賞鮮花,意趣無窮。將文人悠然自得、神爽意快之神態(tài)反映得如此生動。我們不得不承認,明清兩代的一些文人,在器具的實用功能和審美標準方面,從豁達的人生態(tài)度出發(fā),達到了與自然和諧融合的高度統(tǒng)一。
生活、藝術離不開家具的承載
當然,我們在談到明代文人的生活與家具制作時,自然會關注那個時代江南繁華的都市生活,發(fā)達的手工業(yè)及由此產(chǎn)生的眾多名匠藝人。悠久的人文歷史、深厚的文化底蘊、尚美的藝術氛圍等諸多因素,交織成明清時期江南一道獨特的風景線。我們追尋明代文人衷情于斯的文化、社會和人文內涵,考察明式家具的形制和工藝、外貌和氣質,去研究它、觸摸它、感受它,就像慢慢地呷上一口碧螺春茶一樣,低頭品味,而完全不同于今人伸長脖子仰頭痛飲“可口可樂”。完全是不一樣的文化,不一般的感受。
關于明清時期江南都市生活與文化人之品鑒,歷來眾說紛紜,有說“昆曲、黃酒、園林”,有說“昆曲、綠茶、園林”,有說“狀元、戲子、小夫人”……,不管怎么說,所有這些,都離不開椅子、幾案的存在。不妨讓我們體會,在濛濛細雨中走過江南小鎮(zhèn),在長長巷子的青石板上,隔著長滿青苔的粉墻黛瓦,從墻頭翠綠的老樹嫩葉間的格子窗里,傳出一兩聲評彈的丁冬弦索聲。讓我們體會躺坐在李漁的“暖椅式”上,側耳聆聽,“點點不離楊柳外,聲聲只在芭蕉里”,“小樓一夜聽春雨,深巷明朝賣杏花”……這是怎樣的一番圖景,又是何等別有洞天的意境啊!江南鐘靈毓秀、人文薈萃,唐宋以降,元代倪云林,明代文征明、唐寅、李漁……說不盡的文人騷客,說不盡的才子佳人,說不盡的明式家具的魅力!